2000年的夏天像团发皱的铝箔纸,黏在台南塑料厂的铁皮屋顶上。我蜷在注塑机后头,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净的靛蓝色颜料,流水线传送带每隔七秒就送来一簇未冷却的塑料花——是圣诞节要销往北欧的仿真铃兰,花瓣边缘泛着冷光,像被冻住的月光。
午休时老张总爱凑过来,带着机油味的食指戳向我那台诺基亚3310:“小侯又在看美女直播啦?”屏幕里穿薄荷绿旗袍的主播正用吴侬软语讲解茶道,她的声音像刚剥开的荔枝肉,清甜汁水顺着耳机线淌进耳蜗。流水线轰鸣声突然变得很远,注塑机规律的开合声竟和她的斟茶声叠在一起,叮咚,叮咚。
我偷偷把直播音量调大两格。她拈起青瓷杯的指尖让我想起注塑模具里那些未修剪的塑料花梗,可她的动作那么轻,轻得像用眼睫承接露水。传送带突然卡住,车间爆出闽南语脏话的炸雷,我手忙脚乱关掉直播,却把“说话要像苏绣收针般温柔”的笔记草稿混进了生产报表。
下班时总务课长拦住我,他制服第三颗纽扣的反光晃得人眼疼。“听说你搞了个什么说话温柔教学视频?”我盯着他领口油渍形状像极台湾地图的污痕,塑料花的冷香突然从胃里翻上来。手机在裤袋发烫,昨夜循环播放的直播片段正在黑暗里无声生长,像那些注进模具的液态塑料,在高压下凝固成永恒盛开的形状。
更衣室的灯泡坏了三盏,我在储物柜后发现半面裂镜。镜中倒影被蛛网割成细片,却清晰映出我练习抿唇弧度的模样——比注塑成型的塑料花更生硬,但比流水线上永远差0.3毫米的铃兰花托生动。窗外的凤凰花突然扑簌簌落进车间,艳红花瓣卡在传送带齿轮里,像谁失手打翻的口红。
许多年后当我握起镶满水晶的话筒,总会想起那个把直播声音藏在安全帽里的女孩。注塑机吞吐的塑料花最终会在北欧壁炉前化成蜡泪,而流水线未能压制的温柔,终将在某个镜头里绽放成真正的月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