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总在稻草人脚下发现好东西。那年秋天它歪着脖子,草帽被风吹得斜挂后背,露出塞在麻布衣里的半本杂志。纸页被雨水泡得肿胀,像浸泡在蜂蜜里的千层酥。
指甲缝里还卡着稻壳,我蹲下来翻开彩页。阳光突然在纸面炸开金色裂痕——穿白纱裙的欧洲女人踮着脚尖,脖颈仰成天鹅饮水的弧度。她身后有座灰蓝色的喷泉,水珠凝固成玻璃弹珠似的圆点。这是二叔从城里带回的时装杂志,去年被他媳妇撕碎垫了鸡窝,没想到残页竟成了稻草人的心脏。
风掠过稻田时总带着沙锤的节奏。我把杂志摊在倒伏的稻穗上,看那个女人在起伏的金色波涛里复活。她的裙摆是学校后山旋落的槐花,手臂是村口老柳树垂下最柔韧的那条枝。远处收割机轰鸣着吞吃秋天,而我的欧洲美人正在稻浪里转圈,发梢甩出的露水溅在泛黄的纸页上,洇出威尼斯水城的波纹。
稻草人的破袖管扫过我的后颈。它或许在提醒我该去田埂东头送水壶,可我的芦苇杆正把蒲公英种子吹向杂志内页——另一张图片里,三位芭蕾舞者交叠成三色堇的形状。她们足尖点着的不是舞台,分明是我昨夜在晒谷场看见的银河。
暮色把云絮染成香灰时,我终究把杂志塞回了稻草人体内。归途中裤袋沙沙作响,藏着张偷偷撕下的舞者侧影。她的睫毛比稻田里的露水还沉,压得那张皱巴巴的纸片整夜在我枕下颤动,像欲飞的枯叶蝶。
而今那方麦田已变成物流园,可每当看见穿白裙的姑娘,我总错觉能闻见稻秆晒裂的清香。稻草人早化作某只麻雀巢穴里的草茎,唯有那个深秋的下午永远悬停在十岁的天空下——在收割机与喷泉的合奏里,在稻穗与足尖共同画出的弧线中。